" 今夜私は Father Christmas !"

俘虜與神秘的聖誕節

L Hsieh
Jul 24, 2021

1983年的電影,電影Title有一種奇妙語感。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這麼一個大雪紛飛、在想像中應該是浮現紅白相間、金光燦爛畫面的名稱,理應充滿和樂,在電影的一開頭就讓我們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

飾演原中士的北野武開頭教訓了英國士兵後,帶著也是本片的重點人物 - 湯姆康堤飾演的勞倫斯,越過大門,步行走在爪哇島蠻荒的草皮上。

於此同時,坂本龍一選用的敲擊樂器作為開場響徹耳際,這首「未必看過電影,但一定聽過的編曲」在電影院音響的加持下,如同一股熱浪席捲而來。鋼片琴、木琴、撥弦和竹笛的演奏聲彷彿把我們拉至彼岸赤道的島國之中。

https://youtu.be/T8JdWs3jtcs (第一版/未混和電子演奏的版本)

年初藉著疫情期間,許多發行商將經典電影重新放映,影迷們也樂得進場觀賞 - 畢竟很多版權都是網路上串流廠商沒有的,遑論音響放映設備與家庭劇院的天差地遠。趁著David Bowie的74歲冥誕,我也有幸進入影城一觀1983年上映的<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數位修復版。

這部電影的賣點有二,其一是因為大島渚導演,作為活在戰爭時期、出生在戰爭前的創作者,他將自己的作品作為梳理意識想像的管道,這部電影改編自英國短篇小說集《The Seed and the Sower》,在多樣族群的演譯下、藉由大島渚的手,戰爭、同志素材、日本文化脈絡與英國皇室的交錯衝突反而越趨發光;其二便是海報上永遠會看到,雋永的一幕,年輕的坂本龍一以及David Bowie相擁,眼神劃破畫面凝視觀眾的畫面。這兩名東西方的音樂人受邀成為電影演員,坂本龍一更是花了數個月為電影打造完整音樂,為使音樂更有力度,他借鏡拍攝當地印尼特有的土著樂器「甘美朗」,以敲擊樂器與鋼琴譜曲,David Bowie作為搖滾樂手,則帶著自己舞台劇的經驗加入演出。

與英國友人一同觀看應該是最特殊的意外了,由於台灣上映的電影普遍不會有雙字幕(影展有時會有),因此他只能聽懂片中的英文部分,日文則只能大致猜測或我在旁稍微翻譯,但為了不中斷觀影經驗我們也沒有過多交談。作為一個「只聽得懂一半」的人物,他相當完美的體現了片中英國人的處境,當下我想說「天啊這也太巧了」,他半聾啞地度過坂本龍一或是北野武細碎的對談,成功融入爪哇島上迷茫的大英帝國俘虜營,被電影的神秘色彩籠罩。

在看這部片的時候,給觀者最直觀強烈的感受絕對是東西方演繹方式以及文化的不同。這不管是在戲中的設定或是戲外、演員的”Acting Skill”也或多或少沾染到,由David Bowie飾演的西瑞爾斯著意在日常對話,行走等一舉一動,同時自帶身為當時大英帝國那種尊貴不容侵犯的氣度;坂本龍一飾演的世野井上尉則充滿誇張的音調,怒目圓瞪的眼神,以及身為日本軍官那種制化、大動作不失儀態的規律。

在前期軍事審判庭一幕,西瑞爾斯登場,因為日軍無端指控的他遭受鞭打以及關押,眼見就要被判決處死,身為英國皇家士兵的他抬頭挺胸面對日本軍軍事法庭的審判。這時世野井像是看透了什麼,一句" To be, or not to be”要西瑞爾斯看破現狀並告知英軍資訊,此時是兩人的第一次交鋒。

在表明自己無隱瞞之後,西瑞爾斯退下外衣,展示自己被鞭打凌虐的證據,此時世野井像是看不下去似的要求他趕緊穿上,此時觀眾的我們不能肯定,他不是因為傷痕的殘酷而別開頭,或是「在那之外的東西」。

世野井上尉與西瑞爾斯,從一開始就底定是軍官與俘虜的關係,但西爾瑞斯又與其他俘虜不同許多。從被赦免死罪之後,一系列被特殊照護、被保送指揮官地位,甚至在與勞倫斯兩人因在齋戒期間違反規定被關緊閉逃出時,避開了理應是死刑的一劫。或許正如日軍小兵所言「你是惡靈」,這個英國來的俘虜在日軍眼裡帶著危險的氣息,擄去了他們長官的判斷力,而終至在世野井召集俘虜並揮刀要處決俘虜們指揮官之時,用他的肉身打破了疆界。

大島渚打造的西瑞爾斯,帶有氣度卻叛逆,前期要處決前那段「佯裝的從容就義」,在大牢中對著空氣擠出刮鬍泡、空空如也的手梳理著鬢邊和下巴,啜印食指和拇指夾住的想像的茶杯,吐出虛幻的菸尾,在自我梳理之後崩潰並重整,相當精采。據導演的紀錄,Davie Bowie的角色原型部分來自小說家三島由紀夫,藉由他私下情慾流淌的同志想像,以及離經叛道的個性作為模板,捏塑出英國皇軍的西瑞爾斯,嚼著花的造型也是致敬三島由紀夫著名的影像。

就是這樣的他,才會在殘忍的檢閱儀式中,世野井上尉揮刀之前走向前,像是看破一切似的,張開雙手擁抱世野井,並在他兩邊耳際各輕輕一啄。此時坂本龍一的同名曲目再度出現,高低音的落差如同重槌將在場觀眾──我們,以及所有俘虜以及日軍,當然還有當場徹底崩潰的世野井,全都敲成碎片。世野井高舉武士刀,掙扎著無力下手向後倒去,分鏡切換。

這個行動讓西瑞爾斯再沒有活命的藉口。

劇中的世野井是什麼樣的人? 日本帝國的軍官,營區的指揮者,卻欲望著眼前英氣凜然的俘虜。我們沒有看到他的任何越矩行為,耳際的吻可以說是兩人在片中最親密的接觸,但換位思考,俘虜與軍官何曾可以進到這個局面?

世野井作為營區軍官既要處理軍機,卻又藏不住自己炙熱的目光,他拙劣頓點的吼聲下著指令,像是要掩飾自己的弱點一般,用軍人的武裝包裹自己,日本男性那種喜怒不現人前的僵性思維一覽無遺。壓抑的心以及軍情反覆交雜,終至最後那場檢閱活動產生,而西瑞爾斯則給了一套解劑,兩頰的吻徹底擊碎慾望的空想,也打破不能跨過的禁忌,西瑞爾斯被下旨活埋曝曬,兩人的情感脈絡終至於此。

年輕的坂本龍一相當稚嫩,即便他身穿軍服大聲訴狀,也讓人有貓把毛豎立起的感覺,不過就是這樣的軍官,才能合理地「下錯誤判斷」,即便讓做錯事的日本小兵切腹,也不處死逃獄的西瑞爾斯,這種氣盛犯錯的樣子讓一切有了對照。

同行的英國友人提到他被畫深的眼影,張狂的黑像是面具,讓坂本龍一戲劇式的演出更加像是舞台劇表演,作為一種表現手法,個人是覺得恰如其分的。

勞倫斯身兼俘虜營與日軍間的翻譯,凡事種種都要先跟原中士進行溝通,片中我們看到他亦不斷被凌辱毆打,軍方與俘虜溝通官之間應有的尊重與儀制是名存實亡。

這些英國士兵來到太平洋打仗,自然是對日語一竅不通,所以在被日本帝國俘虜後,由上過日文的勞倫斯作為橋梁,傳遞日軍所需的資訊,日軍並提供相應的照護及食宿。原中士在日軍中專門負責與俘虜們進行溝通聯繫,觀眾一面可以看到他是如何輕蔑地看待俘虜,一面卻又有事總是先去找勞倫斯討論,他對勞倫斯的態度亦是如此,前一刻可以走在一起、下一刻嫌他囉嗦就可以直接把他按倒。

中間出現的數度衝突,我們可以看到勞倫斯忠於自身職責,試圖「調解」軍隊與俘虜的誤會或爭議,可惜事與願違,結構中的權勢不對等總讓他飽嘗苦頭。

原中士曾這麼問:「勞倫斯,為什麼你還活著? 如果你自殺的話,我會更欽佩你。像你這種傑出軍官,這種屈辱你怎麼受得了?」勞倫斯想了想:「俘虜只是暫時的命運,不是屈辱。」

「我們想贏。這個營地不是終點。」

我們可以說世野井對西瑞爾斯有著奇妙但沒有明說的情愫,那原中士和勞倫斯之間呢?

在逃跑再度被捉回的期間,勞倫斯與西爾瑞斯被幽禁在不同的牢房,但就在聖誕夜那天,他們被釋放了──前來迎接的俘虜營指揮官說: 原中士喝醉了,他說要放你們走。

原中士大笑著:

“ 勞倫斯 ! 你知道聖誕老人嗎?

今夜私は Father Christmas! “(今晚我就是聖誕老人!)

這邊我個人覺得飾演原中士的北野武的狀態非常的好,他手拿酒杯,不斷重複「我就是聖誕老人! 聖誕老人!」在輕微瘋癲卻眼神明亮的狀態下,有一種非常混亂的感官混入笑聲中。此時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同名曲果然響起,幽微的敲擊樂器彷彿奏著最新版本的聖誕曲目...

原中士藉著酒醉為藉口釋放了二人,最後世野井也僅薄懲,算是給了彼此台階下。

直至電影終幕,我們知道日軍敗退,世野井上尉已死,反過來因為虐待俘虜被英軍拘捕受審的原中士削去頭髮,準備迎接隔日的死刑,此時勞倫斯走了進來。

兩人的身分現在截然不同,命運的風向已然倒台,原先因為軍官身分總以日文與英國人勞倫斯溝通的原中士,如今也反過來學習英文,使用對方的語言對談,令人唏噓。

兩人的同伴關係相當幽微,但觀眾可從前面看出原中士對勞倫斯身為軍人身分是有著一定程度的敬佩,勞倫斯此時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出現在牢房裡送他最後一程,自知無力迴轉命運的勞倫斯只能感嘆戰爭給予的下場。

離去的時候,原中士粗聲粗氣用以往命令的口氣大聲喊道:" LAWRENCE ! "

後轉至鏡頭莞爾一笑:

"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

這句話成為貫穿全片微弱情誼的句子,也變成電影的片名。

大島渚利用世野井的角色表達出日本社會壓抑的集體想像,用西瑞爾斯作為西方個人意志介入的個體,把兩邊的衝突細微地穿插在電影內。原中士與勞倫斯互相互相凌虐依託的關係也被描述成一種變化的同志情愫,壓抑以及不可名狀的隱晦情慾,只能藏在軍營的小小角落,萌芽生長直至衝破脆弱屏障。

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一曲前後經坂本龍一多次校正,專輯也重覆編譯,我相當喜愛1996版本,在這邊也附上連結:

https://youtu.be/1OZDaRhHHyM (1996 ver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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